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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散文
老家的廚房設在東廂房，灶臺朝南沿廂房的東墻而建。水缸緊貼東墻半埋在灶臺旁。墻上開著一扇木質的窗，朝霞返照在水缸里，晃動成一幅熠熠生輝的油彩畫。
水缸是一只大甕子，口小、肚大，露出地面的缸身呈外凸曲面，隱約可見上面劉伶醉酒的圖案。聽老輩人說，這原是祖上用來貯酒的，后因家道中落才被改作水缸。水缸的肚子很大，一次能喝進六七擔水。它像一位寬厚的長者靜靜地蹲在灶臺下，儲存了歲月的清冽，泛動著溫情的金波。
記得兒時的春天，周日清晨我們常被一陣“呱咕——呱咕——”聲鬧醒，那是比太陽起得還早的父親在刮缸。他在縣城工作，每周回來一次，擔水之前把沉淀在缸底的絮泥清理干凈。他的上身全部鉆進了缸里，每一次從缸底舀出泥水都兩手并用，一手撐著缸身，一手拿著舀子。他從缸里艱難地探出身，臉憋得比透進來的霞光還紅。刮完缸，取下掛在墻上的扁擔，他就挑起木桶下河擔水了。扁擔是特制的，上面系著鐵質的索子；索子上掛著鉤子，用來勾住水桶把子。挑著空桶，索子與鉤子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很悅耳。
祖上為了防止水患，把老屋建在高處，從地面下到水榻要經過一條逶迤的棧道。父親卷起高高的褲管，肩挑兩只木桶下到水榻，一側身先用一只水桶在水面上蕩一蕩，撇開上面的浮萍，再將水桶朝水里一削，待河水注滿再猛然提起來，然后側過身，另一只手按住鐵索讓水趟進另一只桶里。只見他手提桶索先讓水桶向下一沉，然后順著水的反彈浮力向上一拉，人就直起身來，正好肩，一步一個腳印挑上岸去。為了防止桶底碰到陡峭的石階，父親必須保持好平衡姿勢，如同表演雜技一樣。伴隨高亢的號子聲傳進天井，父親擔水進家，他在廂房的內走廊上歇下擔子，略微喘會氣，便雙手提起水桶至水缸上，一按桶把，只聽得“嘩”的一聲，水在缸里打著旋兒，就像父親被授予縣勞模稱號時臉上洋溢的喜悅。
母親接著走進廚房準備早餐。她用鐵皮舀子從水缸里舀水進鍋，再加入些許淘凈的米，然后走到灶臺后面坐下，“哧”的一聲劃亮火柴點燃稻草伸進灶膛。不一會兒就聽到鍋里發出“昂-——昂——”聲，這是水中附著在鍋壁上的氣泡破裂所發出的聲音。這時母親在灶膛里一連加進幾個草把，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圍裙上的草屑走上灶臺。她從水缸里舀出涼水置于一只搪瓷盆里，倒入大麥粉攪勻成糊狀，再慢慢倒入沸騰的鍋里。她一邊倒入大麥糊，一邊用舀子揚湯止沸，不時攪動粥湯。下完大麥糊再燜鍋煮沸一刻鐘，一鍋香噴噴的大麥粥就煮好了。
我們起床洗漱完畢，走進廚房便見粥在水缸旁的水桶里拔著，端起碗“呼哧，呼哧”地把肚子喝得像水牛，然后背起書包上學去了。大麥粥不頂餓，剛走到村口，只撒了一泡尿便又感覺饑腸轆轆了。母親沒法子，只得將自留地里長出的玉米用石磨磨成粉做成面疙瘩加在大麥粥里煮給我們吃。她每天只喝照出人影的粥湯，從事體力勞動的母親多么需要能量啊！
夏日炎炎，中午我們放學到家，感覺喉嚨干得都要冒煙了。一放下書包便走進廚房，從水缸里舀起水仰頭“咕咚，咕咚”一陣猛喝，最后一抹嘴角的水印自言自語道：“真爽啊！”有時候母親趕集回來給我們帶回了西瓜，放在水缸里拔著。等我們到家后，她從水缸里撈出瓜，放在砧板上切開。我們吃著西瓜覺得涼絲絲的，頓時消解了暑氣。午飯后我們去上學剛要出家門就聽母親在背后叮囑說：“水缸上都結水了，下午肯定有雷暴雨，別忘記帶上雨傘呀！”這時水缸就成了晴雨表。
到我上高中的那一年秋天，父親被安排去南京學習，有一天晚上我放學回家見水缸里沒水，便學父親那樣到河里去擔水。從水榻上顫顫巍巍、晃晃蕩蕩挑水到岸上，桶里的水只剩下了一半，來來回回十幾趟最后才將水缸注滿。第二天父親回來，母親直夸我能干，不料他立即板起臉抱怨說：“孩子還出于發育階段，細胳膊嫩腿的，怎么讓他干這樣的重活呢？”當時我不以為意，等我有了兒子以后才理解父親的愛子之心。
到了冬天，生產隊干河起塘，家里分得不少魚，青魚、鰱魚被母親腌制了，鯽魚就在水缸里養著。中午我們放學回家圍著水缸觀察鯽魚來回游動，忍不住伸手進去抓。鯽魚很機靈，一般不易抓到，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卻被它掃尾濺起的水弄成了大花臉。母親走過來輕撫我和妹妹的頭說：“兩個小饞鬼，中午媽沒空，想喝鯽魚湯還是晚上吧。”晚上喝著母親烹制的白如奶汁的魚湯，那個感覺真叫美！
房改的那一年，老家裝上了自來水，水缸便退出了生活的舞臺。母親在缸上鋪設一塊木板，用來堆放蒸籠、淘米籮子、砧板等雜物。我在城里購買商品房的那個冬天，家來了一個外鄉人，說是討碗水喝，看到水缸就纏著母親賣給他。母親嚴重缺乏文物意識，又禁不住他巧舌如簧，最后以三萬兩千元成交，賣缸款全給我用做購房首付了。現在看來，也許缸賣虧了，親情卻升華了。
時光荏苒，我們在歲月的交替中長大、成熟、變老，無論走多遠，水缸里泛動的溫情都如花兒開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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